黃金榜上,偶失龍頭望。明代暫遺賢,如何向?未遂風去便,爭不恣游狂蕩?何須論得喪。才子詞人,自是白衣卿相。 煙花巷陌,依約丹青屏障。幸有意中人,堪尋訪。且恁偎紅倚翠,風流事,平生暢。青春都一晌。忍把浮名,換了淺斟低唱! 注釋: 黃金榜:指錄取進士的金字題名榜。 龍頭:舊時稱狀元為龍頭。 明代:圣明的時代。 遺賢:拋棄了賢能之士,指自己為仕途所棄。 如何向:向何處。 風云:際會風云,指得到好的遭遇。 爭不:怎不。 恣:放縱,隨心所欲。 得喪:得失。 白衣卿相:指自己才華出眾,雖不入仕途,也有卿相一般尊貴。白衣:古代未仕之士著白衣。 煙花:指妓女。 巷陌:指街巷。 丹青屏障:彩繪的屏風。丹青:繪畫的顏料,這里借指畫。 堪:能,可以。 恁 :如此。 偎紅倚翠:指狎妓。宋陶谷《清異錄•釋族》載,南唐后主李煜微行娼家,自題為“淺斟低唱,偎紅倚翠大師,鴛鴦寺主。” 平生:一生。 餉:片刻,極言青年時期的短暫。 忍:忍心,狠心。 浮名:指功名。 譯文1: 黃金榜上沒有我的大名,偶然喪失了當狀元的希望。圣明的朝代暫時遺落賢才,我怎么療治心靈的創傷?既不能大顯才華實現風云志向,那就一任自己縱情放蕩。更何況管它得與喪!我本才子詞人,自應是白衣卿相。 就在那煙花巷陌中,隱現艷麗雅致的丹青屏障。幸有知己知音的意中佳人,最值得我尋訪。姑且這樣偎紅依翠,此種風流韻事,足令我平生舒暢。美好的青春那么短促,不過一瞬時光。還是忍著辛酸,把金榜虛名換成及時行樂的小飲清唱! 譯文2: 黃金榜上,已沒有題名的希望。在這太平時代卻遺漏了賢才,叫我怎么辦?功不成,名不就,怎不恣意狂蕩!得失何必去論斷?做一輩子才子詞人,也算得是白衣卿相。 花街柳巷,美麗得像圖畫。幸好有我意中人在里巷,可以去尋歡消遣。就這般偎依熱戀,自由自在地享受這風流韻事,一生多么舒暢。??!寶貴的青春多么短暫。怎忍心把對虛名的追求,換取及時行樂的淺斟低唱! ![]() 賞析: 柳永這首詞,伴隨著一個有名的故事。據吳曾《能改齋漫錄》卷十六載:宋仁宗一次“臨軒放榜”,看到柳三變(柳永原名)的名字,想起他《鶴沖天》詞中“忍把浮名,換了淺斟低唱”的句子,就說:“且去淺斟低唱,何要浮名!”把他黜落了。于是,他只好半是解嘲、半是哀怨地自稱“奉旨填詞”,繼續過著留連坊曲的生活。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究竟有多少,我們很難揣測;但是柳永這首詞有著觸犯封建規范的浪子思想,卻是實在的。 這首詞的寫作時間,大概是初到汴京不久的時候吧。一個出生于仕宦家庭,從小就飽讀詩書、肄習舉業的年青士子,本來以為一到京華,就“定然魁甲登高第”(《長壽樂》),取功名如拾芥的,想不到初戰就遭到鎩羽,落第了,那心情的不好受,自然是不在話下。然而他是個具有叛逆性格的人,仕途受困的打擊,在他的身上產生了反撥力,使他的思想一下子擺到了一個相反的方向一一敝屣功名,留連坊曲,在花柳叢中尋找生活的方向。一曲《鶴沖天》,便是他這種內心歷程的忠實記錄。 “黃金榜上。偶失龍頭望。”開頭便說出了落第的事實。“失龍頭望”而冠以一個“偶”字,表明作者對自己的才能并沒有失去信心;和下句的“暫”字互相呼應,說明這次下第只不過是偶然的、暫時的,非戰之罪,實受種種客觀原因制約而已。然而落第畢竟又是眼前的現實,今后一段時間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,是不得不考慮的。接下去的兩句,就提出了這個問題。“明代暫遺賢”,說得何等委婉!表面上,既沒有唐突了時代(其代表人物就是當代的“圣君賢相”),也沒有貶抑了自己;但骨子里其實是包含著諷刺,蘊藏著怨望的。既然是政治清明的時代,就應該“野無遺賢”才對呀!這句話的重點,是把自己說成為一個有才能的“賢”者,被有眼無珠的當道者所“遺”棄了。“如何向?”既然他們不要我,我應該怎么辦?問題提得相當尖銳。 接下去是回答問題。“未遂風云便,爭不恣狂蕩”二句,用斬釘截鐵、明白無誤的語言,說出了今后生活的行動指向:恣意狂蕩。“恣”字已有放縱的意思;“爭”字領頭造成的反問語氣,雙重否定構成肯定意思的行文法,都加重了“恣狂蕩”一語的力量,給人的印象是深刻的。“何須論得喪”三句,進一步申述走這一條恣意狂蕩之路的得失,這是順理成章的事。因為這是一條違反應舉出仕的封建規范的道路,一般讀書人都不愿意走的道路。但是作者卻認為:走這條路,做個“才子詞人”,與仕宦而至公卿宰相,是沒有什么兩樣的,談不上什么損失。“才子詞人,自是白衣卿相。”這兩句話充滿了自豪,十分警策。就作者的本意言,是以為“教坊樂工”寫作歌詞來對抗為朝廷草誥制策,即以為市民階層服務來代替為統治集團服務;客觀上是提高了詞人的地位。 上片到此結束,在表意上已自成段落,相當完整。然而長調講究鋪敘,講究舒展,柳永的這首詞,是適應長調的要求而構思、下語的,因此句子不大講究含蓄,余蘊不多;上片形象的描寫尤其不夠。偏于平實的敘述和抽象的議論。如果沒有更多一些景語和情語,是會顯得干癟的。而“恣狂蕩”生活的具體內容,“才子詞人”的真正含義,還有待于進一步展開,才能成為“意”、“象”兼勝的作品——這也正是詞人下筆時有意的布局,為下片的描寫留下余地的。故過片以后,即展開了“依紅偎翠”生活的具體描寫。 “煙花巷陌”四句,勾畫出綺麗的環境和可意的佳人:一條歌妓聚居的深巷里,擺列著丹青畫屏的繡房中,住著那些值得詞人時時來尋訪的“意中人”。在這里,“意中人”沒有明標數目,也沒有描寫外貌,但是不難推知,它一定是復數的,一定是美麗的。這有詞人其他作品為證。柳永詞中出現過的歌妓.有名字的就有心娘、佳娘、蟲娘、酥娘、秀香、英英、瑤卿等;那些沒有標名的,更是不計其數。(雖然不是一時一地的相識但以早期在汴的居多。)宋人羅燁記載:“耆卿居京華,暇日遍游妓館,所至,妓者愛其有詞名,能移宮換羽,一經品題,聲價十倍,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。”(《醉翁談錄》丙集卷二)可見他和妓女們的交游,是十分廣泛的。而“如描似削身材,怯雨羞云情意”(《斗百花》)、“層波細翦明眸,膩玉圓搓素頸”(《晝夜樂》)、“天然嫩臉羞蛾,不假施朱描翠,盈盈秋水”(《尉遲杯》)等等,都是她們體態妖嬈的佐證。文藝創作有時不得不把豐富的生活內容壓縮在短小的篇幅里,讀者就需要展開想象的翅膀,才能充分領略其中所包含的意象;而要做到這一點,又必須了解作者的生平行事。理解柳永的這首詞,也是這樣。 “且恁偎紅翠”三句,緊承上文,意謂對著這些聰明美麗的煙花伴侶,應該盡情地享受美滿風流的生活,以求達到平生的快意。這種境界,其他詞作中也所在多有:“暗想當初,有多少幽歡佳會。”(《曲玉管》)“未名未祿,綺陌紅樓,往往經歲遷延。”(《戚氏》)“追思往昔年少,繼日恁,把酒聽歌,量金買笑。”(《古傾杯》)他是沉浸在“偎紅翠”的生活之中了。詞作至此,已極道“恣狂蕩”的內容,意象的容量得到了極大的豐富。 一結三句,又把詞的思想推向更高一層。作者直接拈出“浮名”來和“淺斟低唱”對比,認為青春易逝,與其去搏取功名,還不如酒邊花下。淺斟低唱。這固然有沉湎于尋歡作樂的一面,然而聯系柳永為舉子時專為樂工新腔作辭(見葉夢得《避暑錄話》)、他自己亦善創調(《樂章集》中頗多自創新聲)二事,聯系上片結句“才子詞人”兩句,則“淺斟低唱”一語,實不徒為單方面的把酒聽歌,還包括為歌妓們譜寫新曲新詞。換言之,即進行新興詞曲的創作活動。他有一首《玉蝴蝶》詞寫道:“遷延,珊瑚筵上,親持犀管,旋疊香箋。要索新詞,殢人含笑立尊前。”就是絕好的印證。他不愿意把這種生活和“浮名”對換,這就不能不是“狂怪”的論調。因為在封建社會里,蔑視功名,就等于不愿為君所用,這是有悖于“忠君”之道的,無怪乎仁宗讀后要不高興,把他黜落了。當然,話又說回來,既然柳永愿把“浮名”“換了淺斟低唱”,為什么他又一再去參加科舉考試呢?這就是柳永思想的矛盾。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,走和下層人民結合的道路,一般都是被迫的,并非出于自愿;應舉求仕的觀念,在他們的頭腦中藕斷絲連,一旦時機到來,就會重作馮婦,再返舊壘,所謂“身在曹營心在漢”者,比比皆是。這牽涉到思想意識根本改變的條件問題,在此不暇細述??傊?,時代的局限,階級的局限,柳永也不能跨越這一歷史的制約。 柳永在這首詞中揭橥的人生道路一盡管他是走不到頭的——在宋元時代有著重大的意義和反響。隨著城市繁榮和物質生活的提高,精神生活的需要也日趨多樣化。北宋的汴京,南宋的臨安,和元代的大都,都是瓦舍林立,眾伎紛呈的。演唱、說書、雜劇等群眾藝術,亟需一些有文化素養的文人參加,才能使藝術水平不斷提高,滿足欣賞者的要求。因此,文人和民間藝人的結合,就成為促進群眾文藝發展的一條嶄新的道路。柳永是走在這條道路上的較早的一位著名文人,是他,第一個在詞中提出了“才子詞人,自是白衣卿相”、“忍把浮名,換了淺斟低唱”這樣的話,直率地、赤裸裸地鼓吹知識分子與統治集團分離,與娼優一類下層人民結合。繼他之后,我們看到了不少的“書會才人”,在默默地走著他的這條道路,并且學著他的口吻,以“風流浪子”自夸。董解元的“秦樓楚館鴛鴦幄。風流稍是有聲價”;關漢卿的“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,蓋世界浪子班頭”,同柳永的思想意識都有一致之處。他們在民族壓迫的政權底下,仕宦的道路被堵塞了,只好終身與娼優為伍,比之柳永又更進一步了。當然,這種偎紅倚翠、淺斟低唱的生活,有其放蕩的、頹廢的一面.這是不言而喻的。 同一般詞人的喜用比興不同,柳永的詞多用賦體,即直陳其事,無所假托,這首詞也體現了這一特點。全詞結構分明;從落第說到今后的態度、想法,直露地、酣暢淋漓地表達出自己要過“偎紅翠”、“淺斟低唱”的生活,對功名表現出冷淡的、狂傲的態度。按照思想發展的邏輯,鋪排有序,回環呼應,條理清晰。所用語言也通俗淺顯,符合元明曲家“本色”的語言審美要求。柳永被后世稱為“曲祖”(見李漁《多麗·春風吊柳七》詞),同這類詞是有關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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