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文英 煙波桃葉西陵路,十年斷魂潮尾。古柳重攀,輕鷗聚別,陳跡危亭獨倚。涼飔乍起,渺煙磧飛帆,暮山橫翠。但有江花,共臨秋鏡照憔悴。 華堂燭暗送客,眼波回盼處,芳艷流水。素骨凝冰,柔蔥蘸雪,猶憶分瓜深意。清尊未洗,夢不濕行云,漫沾殘淚??上锵?,亂蛩疏雨里。 [注釋] ①西陵:樂府詩:“何處結同心,西陵松柏下。”桃葉、西陵皆指所思戀之人。 ②涼飔:涼風。 ③磧:沙洲。 ④秋鏡:秋水如鏡。 ⑤柔蔥:喻手指。 ⑥分瓜:段成式詩:“猶憐最小分瓜日。” ⑦行云:美人。 【譯文】 眼前一片煙波凄迷,我又來到宛如桃葉渡的西陵路上,十年來我總是黯然神傷,天天離魂縹緲就像隨著潮汐一樣潮漲潮落?,F在古老的楊柳又重新攀折,追憶往昔就像輕迅飄忽的鷗鳥一樣,驟然相聚卻又輕易分別,各居一方。我獨自一人倚靠在這高高的亭子上,追尋著往日曾經登臨的影跡,細把當年的舊事回想。突然一陣秋風乍起,吹來陣陣凄涼,渺茫的輕煙彌漫在整個沙灘上,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幾只船帆像鳥兒的翅膀一樣,在風中翱翔。暮色蒼茫的遠山橫隔著一道翠碧。只有江岸上的幾朵野花,陪伴著我共同對著如鏡的秋水,映照出我的面容憔悴。想起當年,晚宴后你送走別的賓客,單獨把我留在玉堂。燈燭半熄,清澈明淳的眼波水汪汪,一顧一盼之間顯得情深意長。肌膚潤澤白皙如冰似雪,白嫩而又纖細的手指宛如嫩蔥著了雪霜,還記得你親自為我分瓜,待我是那樣溫柔體貼。我們共同用過的酒杯,我不忍心將它沖洗,你從來也不肯來到我的夢鄉,盡管我曾多次在夢中把清淚流淌,可惜現在在這樣孤單寂寞的秋夜,只有蟋蟀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吟和悲唱。 【譯文二】 又來到煙波迷離桃葉西陵路,十年來我魂牽夢斷有如潮汐。重新攀折那送別的古柳枝,想起那像鷗鳥分飛的別離,我獨倚高亭追尋游蹤舊跡。秋風乍起送來陣陣凄涼,渺渺煙霧籠罩沙洲輕帆疾飛,暮色蒼茫遠山一片蒼翠。只有岸邊的落花多情,和憔悴的我一起倒映在水里。 想起那次在暗淡的華堂送客,你留下我,多情眼波顧盼生輝,宛如芳艷澄澈的流水。素潔的玉臂如晶瑩的凝冰,柔潤的纖指像雪白的嫩蔥,最難忘你為我分瓜的深情厚誼。當年你用過的酒杯我至今未洗,但我再也夢不見與你歡聚,只能空自灑落相思清淚??蓱z這凄寒的秋夜,伴我的只有蟋蟀啼鳴稀雨滴滴。 【評點】 當年詞人在杭州時曾與一歌姬結識,并生出一段感情,如今詞人再度回到杭州,不禁想起昔日情人,因作此詞,抒發思念之情。 上片寫舊地重游的感受。起句暗用典故,并化用王獻之的《桃葉歌》,抒發自己對舊日情人的思念之情。“煙波”、“桃葉”和“西陵路”這一系列代表離別的景物疊在一起,好不凄涼。“十年斷魂潮尾”則點明詞人與情人分別已有十年之久。如今再次來到渡口,早已“物是人非事事休”,無限感慨,盡在不言中。“古柳”六句,以眼前景色之凄清,點綴詞人此刻悲涼的心境。結尾更是以憔悴的江花暗寓自己的一片深情和無限思念。 下片,詞人以對往昔甜蜜情景的追憶,抒寫自己對情人的一片相思。“華堂”兩句暗寫情人對自己的柔情蜜意,送走他人后獨留自己陪她棲宿。“素骨”三句,則是贊伊人體態優美、皮膚光滑,加之對詞人的一往情深,令詞人感慨不已。“清尊”三句則是離別后的萬千眷戀,“漫沾殘淚”細細刻畫了兩人相思之深、相思之苦。最后兩句寫旅館實景,“秋宵”和“疏雨”寫出凄涼之感,與前文形成鮮明對比,離索之意更濃。 全詞以景寫情,雖是追憶,但描寫逼真,刻畫有力,寥寥數語,就將離索后相思的苦痛,滿載紙上。 [賞析] 這首詞的內容是憶戀小妾。上闋寫故地重游,昔日“江花”依舊,佳人不在,極盡哀愁。下闋第一句追憶離別情景。“素骨”、“柔蔥”,狀寫佳人的嫵媚;“分瓜深意”寫二人的親密無間。“夢不濕行云”寫出對佳人的無盡思念。最后以“秋宵”、“亂蛩疏雨”結束,凄涼景襯凄涼情,更增無限凄涼。 這首詞是重返杭州追思昔日的戀情,懷念舊情人之作。吳文英曾在杭州與一姬人相識,這首詞是他重來杭州,回億當年與歌姬的聚別,懷戀舊情之作。據陳洵《海綃說詞》考證,“此與《鶯啼序》蓋同一年作,彼云十載,此云十年也。”如果真的如書上所說的那樣,那么這首詞則是為懷念杭州亡妾而作的。 “煙波”二句,借用王獻之《桃葉歌》“桃葉復桃葉,渡江不用楫”,寫十年后重游與情人分手的渡口,不勝傷感。“斷魂潮尾”,不僅說明了別后懷念之殷,相思之苦,也為下片寫十年前相見的情形埋下伏筆,使上下片遙相映帶,兩兩相形。 “古柳”三句,傷今感昔。在亭上聚首,攀柳話別,是當日情形。“驟”、“重”二字,寫出了當年別離的匆匆和今日故地重游、獨倚危亭時的感慨。 “涼颸”以下五句,則寫倚亭時所見。先是遠眺:涼風天末、急送輕舟掠過水中沙洲,黃昏時遠山翠影依稀。“乍”指突然變化,“渺”指煙波浩渺,“煙磧”指朦朧的沙洲,“飛”指輕舟疾速遠逝。“橫”字見暮山突出之妙,令人想起李白《送友人》詩“青山橫北郭”一句中“橫”字的使用。遠處山光水色,一片迷蒙。再看近處,江面如鏡,映花照人。江水映出秋天的花影是憔悴的,人影也同樣憔悴。“但有”二句,憐花惜人,借花托人,更見相思憔悴之苦?!?br /> 上片寫作者舊地重游,獨自倚亭思念故人的孤苦憔悴之情。下片寫夜間獨處時對昔日的美好回憶。 “門隔花深”,指所夢舊游之地。當時花徑通幽,春意盎然。詞人說:不料我去尋訪她時,本擬歡聚,卻成話別。為什么要離別,詞中沒有說明。“燕歸愁”,仿佛同情人們離別,黯然無語。不寫人的傷別,而寫慘淡的情境,正是烘云托月的妙筆。前結“玉纖香動小簾約,”則已是即將分手的情景了。伊人纖手分簾,二人相偕出戶,彼此留連,不忍分離。“造分攜而銜涕,感寂寞而傷神”(江淹《別賦》)。下片是深入刻畫這種離別的痛苦。 下片是興、比并用的藝術手法。“落絮無聲春墮淚”,兼有兩個方面一形象,一是寫人,“執手相看淚眼,竟無語凝咽”(柳永《雨霖鈴》),寫離別時的吞聲飲泣。這里略去了。絮花從空中飄落,好象替人無聲墮淚,這是寫春的墮淚,人亦包含其中。“行云有影月含羞”,和上句相同,也是一個形象體現為兩個方面:一是寫人,“別君時,忍淚佯低面,含羞半斂眉”(韋莊《女冠子》),是寫婦女言別時的形象,以手掩面,主要倒不是含羞,而是為了掩淚,怕增加對方的悲傷。同時也是寫自然,行云遮月,地上便有云影,云遮月襯出月含羞。劉熙載說:“詞之妙,莫妙于以不言言之,非不言也,寄言也。”(《藝概·詞曲概》)此詞“落絮”、“行云”一聯正是“寄言”。表面是寫自然,其實是寫情。詞人把人的感情移入自然界的“落絮”“行云”當中,造成了人化的然感自然。而大自然的“墮淚”與“含羞”,也正表現了人的離別悲痛的深度,那說是說二人離別,連大自然也深深感動了。這兩句把離愁幻化成情天淚海,真乃廣深迷離的至美藝術境界。“悲莫悲兮生別離,樂莫樂兮新相知”(《九歌·少司命》),“死別已吞聲,生別常惻惻”(杜甫《夢李白》)。這種黯然神傷心折骨驚的離情別緒,怎么能忘懷呢!有所思,故有所夢;有所夢,更生思緒。無晝無夜,度日如年,這刻骨相思是夠受的。如此心境,自然感覺不到一絲春意,所以臨夜東風吹來,比蕭瑟凄冷的秋風更不堪忍受了。這是當日離別的情景,也是夢中的情景,同樣也是此日夢醒時的情景。古人有暖然如春、凄然如秋的話,詞人因離愁的濃重,他的主觀感覺卻把它倒轉過來。語極警策。 春夜風冷,是自然現象;加上人心凄寂,是心理現象,二者交織融會,釀成“東風臨夜冷于秋”的蕭瑟凄冷景象,而且這種氛圍籠罩全篇,此為《浣溪沙》一調在結構上的得力之處。
|
||||||
??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