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文英 晴絲牽緒亂,對滄江斜日,花飛人遠。垂楊暗吳苑,正旗亭煙冷,河橋風暖。蘭情蕙盼,惹相思、春根酒畔。又爭知、吟骨縈消,漸把舊衫重剪。 凄斷,流紅千浪,缺月孤樓,總難留燕。歌塵凝扇,待憑信,拼分鈿。試挑燈欲寫,還依不忍,箋幅偷和淚卷。寄殘云剩雨蓬萊,也應夢見。 [注釋] ①旗亭:市樓。 ②蘭情蕙盼:蘭、蕙為芳草,喻芬芳的情感和多情的眼神。 ③爭:怎。 ④孤樓留燕:唐武寧軍節度使張愔卒后,其愛妾關盼盼獨守燕子樓十余年。 ⑤分鈿:將金釵鈿盒分為兩半,情人各執一半,以為憑信。 ⑥蓬萊:仙境。此指所思佳人居處。 【譯文】 晴日里游絲牽動我思緒混亂,像在空中飄轉一樣,更何況對著面對著青碧的吳江和西斜的落日,伊人就像片片落紅一般,隨著春風飄得非常遙遠。低垂的楊柳深蔭幽暗,遮掩著古老的吳國宮苑。記得那一年的寒食節,酒旗飄搖的樓亭正煙霧清冷,河橋上春風和暖的吹送著。你那美麗的秀目秋波流轉,深情顧盼,情意無限。在暮春時節里擺起的酒宴間,那種溫馨幸福的情景,惹得我相思不斷。又怎么會想到吟詩篇的我,如今瘦得如此可憐,以至漸漸地把舊日的春衫,一次一次地往瘦里重新載剪。我凄傷魂斷,眼看著千重水波卷起千層波浪,殘缺的夜月孤獨地懸掛在樓外,我總是無法留住一定要飛往遠山的飛燕。只有她曾用過的小扇,任憑時光流逝,塵土蓋滿,依舊珍藏在我的身邊。我想要寫一封書信,和她永遠分手情義斷絕。多少次把燈光挑亮提起筆管,可怎么也不忍心把信寫完,又只好偷偷地含著眼淚把鋪開的信箋暗暗收卷起來,但愿我的魂魄,能移飛到蓬萊仙山,在幽渺的夢境中與她相見。 【譯文二】 晴空縷縷游絲牽得我思緒紛亂,面對茫茫江水和沉沉落日,伊人就像落花隨風飛遠。濃濃的垂楊綠蔭遮暗吳宮舊苑,正當酒樓清冷無煙時,河橋上東風送來陣陣溫暖。她秋波流轉如蘭蕙般溫柔多情,在那酒宴上惹起我無限相思幽怨。哪里知道我竟因此消瘦,漸漸地把寬大舊衫重新剪裁。 滿目凄涼愁腸寸斷,看重重急浪把落紅卷走,一彎殘月掛在孤樓上面,連燕子也飛去不愿和我做伴。往日歌舞紅塵久已凝在舞扇上,我真想給他寄去一封信,不惜把鈿合分開和他斷絕情緣。但當我挑燈提筆要寫時,卻遲遲疑疑不忍心,又把寫上字、滴過淚的信箋偷偷卷起。我只希望托殘云剩雨飛上蓬萊,在悠悠幻夢中和他相見。 【評點】 本篇以距離美為主題,將戀愛雙方對彼此的思念之情相對比,反映一種彼此因信息難以傳遞進而產生了隔膜的猜忌心理。 上片寫詞人對戀人的相思。自古漂泊文人對自然景物都比較敏感,本詞開篇就寫暮春三月引起的離情別緒,并以一“緒”字點明主題。“垂楊暗吳苑”一句由“滄江斜日”更進一步渲染暮色,再點離愁。一個“暗”字用得恰到好處。“正旗亭煙冷”兩句點明時序,旗亭是酒樓,煙冷點明是寒食節,河橋是姑蘇的河橋,春風正暖。下一句寫旗亭所見歌女。歌女流目傳情,詞人無心與她相交,卻惹起對戀人的相思,說:“惹相思,春根酒畔。”片末幾句寫詞人因牽縈思念戀人而形容憔悴、衣帶漸寬,他認為戀人對此卻并不了解。“又爭知”,即又怎知,語帶怨愫。 下片全從女子一面下筆,寫女子對詞人的相思。開頭三句寓情入景,寫女子凄涼魂斷、孤獨寂寞的情態。“總難留燕”句極寫女子獨居的凄涼寂寞,連呢喃雙燕也不愿在這兒筑巢。由此可見女子的相思苦況。“歌塵凝扇”與周邦彥《解連環》“暗塵鎖,一床弦索”兩句詞意相通,均言情思蕭索,不思歌舞。“待憑信”五句寫女子欲擬訣書,人物心理層次寫得細密有秩。女子欲與詞人斷絕,可她最終不忍,又把寫上字、滴過淚的信箋偷偷卷起。結句筆拓展開,以幻想之語寬慰這一片癡情。 全詞寫景處處入畫,清逸動人;寫相戀雙方不同心理,描摹細膩,恰到好處。 [賞析] 這是一首懷人詞。上闋寫懷念對方情景。前三句寫花飛人去,攪起思緒。“重楊”、“吳苑”、“旗亭”、“煙冷”、“河橋”點明送別的時間與地點。“蘭情”句寫惜別時對方流露的深摯戀情,她使得詞人為思念而消瘦。下闋設想對方念己。“凄斷”為伊人活動罩上一層總體氛圍。“流紅”、“缺月”二句刻畫春光消逝,形單影只。“歌塵凝扇”,伊人久已無心歌舞。“拚分鈿”以下,顯示情人內心痛苦、矛盾。最后以夢中相見作結。 這首夢窗詞較有特色。上闋寫江湖飄泊文人的相思之情。下闋寫女子思戀他的一片幽怨。把戀愛雙方相互思念的情感對比起來,別有一番藝術審美情趣。 在用語上雅俗融一,屬于通俗曉暢的一類,并且和曲有相通之處。當時夢窗可能正旅住吳門(蘇州),季節正逢寒食。該詞表現的是距離美,反映一種彼此因消息難通而產生了隔膜的憂郁心情。 古代飄泊文人對自然景物異常敏感,詞首即描寫暮春三月引起的離情別緒。“晴絲牽緒亂”三句所寫景物有似于葉夢得《虞美人》:“落花已作風前舞。又送黃昏雨。曉來庭院半殘紅,惟有游絲千丈裊晴空。”清明、寒食時節已經可以看到蟲類吐到春空中游蕩的絲。第一句緒字就是離情別緒,朱敦儒《念奴嬌》:“別離情緒。奈一番好景,一番悲戚。燕語鶯啼人乍遠,還是他鄉寒食。”和第三句“花飛人遠”可以互相映襯。不同的是作者還面對夕下清澈的吳江。第四句“垂楊暗吳苑”是由斜日滄江更進一步寫。吳苑是吳王闔閭所建林苑,包括姑蘇臺、長洲、石城等地(見《吳越春秋》)。韋莊《憶江南》:“柳暗魏王堤”,鄧肅《南歌子》:“玉樓依舊暗垂楊,樓下落花流水自斜陽”,都是相似筆法。呂本中《減字木蘭花》:“花暗長堤柳暗船”,也喜歡用暗字,寫暮色對心情的感染。 下二句點時序:“正旗亭煙冷,河橋風暖。”旗亭是酒樓,煙冷點明正值寒食節。河橋是姑蘇的河橋,已是春風暖人的季節。周邦彥《瑣窗寒·寒食》:“正店舍無煙,禁城百五。旗亭喚酒,付與高陽儔侶。”與夢窗詞景色無異。 下一句就是寫旗亭所見歌女子。“蘭情蕙盼”句寫在旗亭所遇歌女于顧盼間脈脈含情,周邦彥《長相思慢》:“美盼柔情”,《拜星月慢》:“水盼蘭情,總平生稀見”,都是同樣寫法。但他無心理會新的相逢,卻勾起對舊相知的懷念說:“惹相思,春根酒畔。”春根就是春末,酒畔即酒肆邊。上闋結尾寫:“又爭知,吟骨縈銷,漸把舊衫重剪。”形容舊相知并不了解他的相思之苦,詞人因對她魂牽夢繞而形容憔悴衣帶漸寬。“又爭(怎)知”,含怨意。 下闋卻轉而寫舊相知那一邊。全從女子一面下筆:“凄斷。流紅千浪,缺月孤樓,總難留燕。”寫女子凄涼魂斷,悵對層層細浪,漫卷殘紅,一鉤殘月伴照孤樓,象征離別后的冷清孤單,而“總難留燕”句寫女子所居之凄寂,連呢喃雙燕,也不愿進樓中作巢與她相伴。女子相思之苦也到了生怨程度。下面遞進寫“歌塵凝扇”,往日歌舞紅塵,久已凝在舞扇上。很像周邦彥《解連環》:“暗塵鎖,一床弦索。”一樣是停歌罷舞。下五句寫欲擬訣書:“待憑信,拌分鈿。試挑燈欲寫,還依不忍,箋幅偷和淚卷。”分鈿,本《長恨歌》“釵留一股合一扇,釵擘黃金合分鈿”。這里分鈿作永訣意解,即拚出去分金飾盒的一半給你表示從此斷絕。拌即判、拚的意思。但又很矛盾,所以說拭著挑亮燈芯,備好紙筆,卻依舊不忍,又把寫上字、滴過淚的信箋,偷偷卷起。心理層次寫得細密有秩。顧敻《訴衷情》:“換你心,為我心,始知相憶深”,似乎異曲同工。 結尾寫:“寄殘云剩雨蓬菜,也應夢見。”詞筆拓展開,以癡言囈語結束。意思是說:即使寄魂魄于蓬萊出的殘云剩雨,也盼與你夢中相見。以幻想之語作這一片癡情的自我寬慰。 這首詞描摹詞人和情人相思的兩種不同心態,寫得恰如其分。“晴絲牽緒亂,對滄江斜日,花飛人遠。”“垂楊暗吳苑”,與“流紅千浪,缺月孤樓,總難留燕”等句寫景抒情,處處入畫,清逸動人。“蘭情蕙盼”、“箋幅偷和淚卷”等句,較通俗,有曲意,刻畫傳神。 上下闋都有波折、頓挫,然后用層層遞進筆法,寫到盡致處,又化為無聲的呼喚,別有一番意在言外的藝術構思,并不是人所習見的直白鋪陳。此詞也可品出夢窗用字的特色。如“春根”一詞就很新,這同他寫溪邊有時用“溪根”,云邊有時用“云根”一樣。夢窗也善用“偷”字,“箋幅偷和淚卷”以偷字表現含蓄幽婉,用法極盡工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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