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棄疾 倘來軒冕,問還是、今古人間何物?舊日重城愁萬里,風月而今堅壁。藥籠功名,酒壚身世,可惜蒙頭雪。浩歌一曲,坐中人物之杰。 休嘆黃菊凋零,孤標應也、有梅花爭發。醉里重揩西望眼,惟有孤鴻明滅。萬事從教,浮云來去,枉了沖冠發。故人何在,長庚應伴殘月。 今存稼軒詞集中,和蘇東坡《念奴嬌》(大江東去)原韻之作共有四首,內容有相似和連貫處,疑為同時作。第二首題下小注云,“再用前韻,和洪莘之通判《丹桂詞》。”洪莘之是洪邁長子,四詞當作于稼軒赴閩前即紹熙元年或二年秋桂開時(1190或1191)。時當稼軒江淮兩湖為官解職后,郁郁不得志閑居于帶湖(在江西上饒)。這里所選為四首組詞的第一首,象是總冒和序曲。 蘇軾《念奴嬌·赤壁懷古》是四十七歲謫黃州游赤壁時所作,為雄視千古抒發豪邁理想的絕唱名作。稼軒寫此組和作時年近半百,處境相類,心情與大蘇亦有共鳴之處。大蘇作氣魄宏偉浩歌壯烈橫掃時空,實已難乎為繼,正如魯迅先生說自問非翻得出如來佛手心者大可不必動手。稼軒敢于費力不討好地來“和東坡韻”,當然不是角勝,大概是寫下《念奴嬌》這個詞牌,大蘇那股悲涼之氣就襲上心頭,不能自已。但他還是沒重復走懷古路子,而是另辟蹊徑,盡情抒發自我反思,將志意和潛意識中心理障礙化為一系列詩的意象,成為煙云翻卷的長卷。顯示出另一種格調的宏偉。 稼軒和唱的第一首(即此所選),上片悲多于壯。辛痛恨含混敷衍,但恰恰碰到上上下下含混敷衍的亡國環境,真是快男兒的悲劇?!肚f子·繕性》:“軒冕在身,非性命也;物之倘來,寄者也。”“倘來軒冕”出此,說自己偶然做官,乘軒戴冕乃一時之寄,自己本心并不在于此,但國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,自己卻放廢閑居,如今成了人間何物?對自己的疲軟無能很不滿意。稼軒前此曾任江西、湖南等地安撫使,也即地方軍隊首腦,他親手鎮壓過茶商起義,但他平“寇亂”后所上《論盜賊札子》又很體諒民情,說“民為國本,貪濁之吏迫使為盜。”似乎手上的鮮血使他心情十分沉重和追悔。他常常很矛盾,又很單純,只想“了卻君王天下事,贏得生前身后名”。這目的能達到嗎?“問還是,今古人間何物?”可見日夕困擾著他的痛苦。這個貌似猥瑣碌碌終日的人物所愁是“舊日重城”──北方淪于敵手的國土,想到其地傲嘯風月是不可能的,“而今堅壁”,其地已是銅墻鐵壁。風月豪興哪去了!難道熬藥飲酒伴頭白,如此窩囊一世不成?歇拍振起,“浩歌一曲,坐中人物之杰。”豪杰之銳氣并未淪喪。“之杰”或作“三杰”,對朋友和同志很抱希望,很有信心。 下片循振起而行,亦悲亦壯,以壯為主。黃菊孤標,有梅花爭發,梅菊同時可見非實境而屬詩詞意象??蓢@辛帥一世豪杰,詩人孤標,一切竟如瓶中折枝花發,或如詞中菊梅齊芳,離土無根,結果無望。此無意識中深沉悲哀顯示于作品,成為使人酸辛的豪壯,創造出意境深邃的特殊美感。長天孤鴻飛翔明滅,浮云來去,長庚(金星)伴殘月而明,皆如詩人西望淪陷區沖冠一怒之孤忠,無比寥闊蒼涼。雖結于希望,但對一世似已有預感。 其它三首和東坡之作,似都在求索生命和生活的意義,二、三首較隱晦。第二首詠“借得春工,惹將秋露,熏做江梅雪”的桂花,她“坐斷虛空香色界,不怕西風起滅”,稼軒對之寄予厚望:“玉斧重倩修月。”第三首撲朔迷離,似梅,似月妖,似人間尤物。她來自天上,“收拾瑤池傾國艷,來向朱欄一壁。”去得神秘,“繞梁聲在,為伊忘味三月。”似為頑強夭矯生命之象征。第四首題下小注,“三友同飲,借赤壁韻”,寫骨交為國平戎破虜較直露,“龍友相逢,窪尊緩舉,議論敲冰雪。”(李文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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